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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語言隨筆(壹):繁体漢字與簡体漢字

台湾語言隨筆(壹):繁体漢字與簡体漢字
西周金文經典《頌鼎》拓印

台灣人對「簡體字」的觀感,一直難以與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共產黨的觀感脫離關係。[1] 台灣主流場域針對簡字使用的排除,主要源自 1950 年代由中國流亡政府所制定並貫徹的漢字政策。實際上,繁字與簡字分別被一國二府在各自領土推行及撲殺之情事,自始便不過是中國內戰塵埃落定後,雙方基於維持威權體制而有所需要,透過統御文字實踐其意識形態與政治修辭罷了。在解嚴後三十餘年的今天,尚能看到有人因簡字於現實中可視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權力在其物理疆域外的延伸,而反動地對繁字抱有浪漫的想像。如果簡字於當代是彼岸中國對台灣壓迫的符號,那繁字便無異是過去此岸中國對台灣壓迫的遺緒,並且還持續誤導了數個世代學子對於漢字本質的認知、理解。因為若要深究簡字的起源,那可能將出乎許多人所料,畢竟大部分簡字與繁字相比起來,並不真實存在「保存傳統文化」的問題。所以該在何時使用何種漢字字形,應成為純粹的個人偏好選擇。

在簡體字出現以前

漢字若從第一次標準化——趙政(始皇帝)消滅其他六國文字——開始計算,至今發展演變了至少兩個千年以上。如此漫長的時間裡,不管是新字被發明,或是既有漢字的音、形、義有所改變與擴充,均屬常態。[2] 以「」字為例,根據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走為會意字,上下分別由「夭」和「止」二字所組成。

「走」於《說文解字》中所收錄的篆字
「走」於《說文解字》中所收錄的篆字
‌「趨也。从夭止。夭者,屈也。凡走之屬皆从走。」——《說文解字》

夭意指彎曲,止則代表腳,組合起來便是腳呈彎曲的動作,東漢.劉熙《釋名.釋姿容》解釋「徐行曰步,疾行曰趨,……疾趨曰走。」因此走在古代就是現代官話(Mandarin)所謂「跑」的意思。相較於字義已然產生改變的官話,現代台語和日本語等語言中,這個古典的字義都還被良好地保留著。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小學堂》所收錄的上古各時代字形可以很清楚地顯示,走是如何從尚看得出由夭、止兩字所組成的篆書體,於東漢時演變成與現代形式非常接近的隸書體結構。[3]

「走」,出自東漢《淮源廟碑》
「走」,出自東漢《淮源廟碑》

然而這個淮源廟碑上十分成熟的走,其上半部幾乎看不出原本是個夭 [4],反倒像個「土」。鑑於有機的文字變易非一朝一夕之事,像是走上部的夭成為土的隸變 [5] 過程中,因爲不同年代、不同區域、不同使用者的差異而分歧出多種演變路徑,是漢字發展過程重要的特徵。[6] 現代人也許只見過其中一、兩種字形的變體(variant),不過我們並不難想像,同一個「走」字在歷史上,或多或少存在著其他由相同古代字源(如甲骨文)衍生的字形,這也是異體字之所以存在的其中一個重要來源。事實上「走」確實擁有為數不少的異體字,中華民國教育部所編《異體字字典》裡,我們不只可以找到完好保留了夭、止二字現代結構的異字,甚至還能看到像「赱(U+8D71)」、「㞫(U+37AB)」這樣受編入 Unicode 的變體。[7]

可拆出「夭/天」、「止」二部的異體字,見於宋《集韻》
可拆出「夭/天」、「止」二部的異體字,見於宋《集韻》

異體字

根據中華民國教育部的定義,異體字乃「指與正字音義相同但形體不同之字形」,而正字的定義則是「指教育部公布之《常用字》、《次常用字》、《罕用字》三個標準字體表中所收錄之標準字形」。[8] 意即,正體字為政府所挑選、頒布,因而具有權威性質的標準規範字形,著眼於政府文書用字的單純化以及教育場合中的使用;異體字則是存在於歷史中,但基於各類理由(訓詁、美感、雅俗、意識形態等)沒有於現代受選為標準者。漢字本身帶有的強烈政治意涵,由此一覽無遺。

先前已經簡單說明了「走」及其若干異體字,此處將介紹另一個範例,可以生動地演示漢字發展的過程裡不乏積非成是者:「」及「」。按照中華民國教育部的見解,擔是正字,担是異字。[9] 然而兩者原來並非同義。擔在《說文解字》以人字旁的「儋」出現,意思為以肩膀負荷。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猶提及:「儋俗作擔。⋯⋯韋昭《齊語》注曰:『背曰負,肩曰儋。』」担在南朝・顧野王《玉篇》中解釋為「拂也」,宋《廣韻》中解釋為「笞也」,也就是拂拭或鞭笞之意。除了字義不同之外,兩者的音、調均二致。一樣在《廣韻》,擔「都甘切」[10],現代重建隋唐音為 *tam [11];担則「多旱切」,隋唐音是 *tanX [12]。爾後,元明時期北方官話開始產生韻尾 -m 併入 -n 的音變 [13],從此兩字只剩聲調足以區別。時至十九世紀中後葉,清・鐵珊《增廣字學舉隅・卷四・誤用字》指出担字遭到廣泛誤用:「俗作擔荷之擔用,非。」究竟為何成為世俗用法,除了可能由於音近、筆畫數較少之外,終究不得而知。但可推定官話發展並累積了數世紀後,民間以担俗寫擔的狀況應極其普遍。直到現代,中華民國與日本政府皆完全將兩字視為同音同義 [14],前者教育部所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的「担」字條目裡已不復見中古漢語的拂、笞之意。

古字

古字一詞尚缺現代的共通定義,不過因被中華民國教育部的《第一批簡體字表》提及(詳見下節「簡體漢字的標準化」),所以本文稍作考究。《說文解字注》針對若干字的解釋中,均提到了「古今字」的概念,並定義為隨著年代而改使用與原本同音異義之字。書中範例有:「余」是予的古字、「誼」是義的古字等。

「凡言古今字者,主謂同音,而古用彼今用此異字。⋯⋯余予本異字異義,非謂予余本卽一字也。」——〈卷二・八部・余〉
「古今無定時。周爲古則漢爲今,漢爲古則晉宋爲今。隨時異用者謂之古今字。」——〈卷三・言部・誼〉
「古不一其時,今亦不一其時也。云是時者,如言目前,則目前爲今,目前已上皆古。⋯⋯古今人用字不同,謂之古今字。」——〈卷五・亼部・今〉
「余」於《說文解字》中所收錄的篆字
「余」於《說文解字》中所收錄的篆字

以「余」來說,《說文解字》只挑選了它作為語助詞的意思,稱「語之舒也」,予則是給予之意「推予也」。不過年代理應在劉徹(漢武帝)之前的《爾雅・釋詁》[15] 列出「、朕、身、甫、、言,我也。朕、余、躬,身也。」《說文解字注》解釋余時「然則余之引伸訓爲我。《詩》、《書》用予不用余,《左傳》用余不用予。⋯⋯若《禮經》古文用余一人,《禮記》用予一人。」解釋予的時候又「余予古今字」。可見先秦時兩字的混用就已十分普遍,並且段認為余應該較早被作為「我」的意思所使用。按照白一平、沙加爾兩人重建的上古音,余為 *la,予為 *laʔ [16]。後者發音最尾的聲門塞音(glottal stop,即國際音標 ʔ 者)使得該字進入中古後成為上聲(如同現代官話予讀作ㄩˇ/yǔ 也是上聲),無論古今皆與平聲的余相異。因此本文推測可能是上古韻尾的聲門塞音開始脫落,卻尚未完整發展形成中古聲調的過渡階段時,一度容易受混淆為同音而發生假借 [17] 或通假 [18]。除了余、予以外,在馬王堆帛書 [19] 的不同書籍中,《易經》第十六卦的卦名出現了三種寫法:余、予、。[20]《說文解字》解釋餘字「饒也。从食,余聲。」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也提及「余假借為餘」,證明將餘寫成同音異義的余也是自古有之。

「气」於《說文解字》中所收錄的篆字
「气」於《說文解字》中所收錄的篆字

另一個被視為古字者的例子為「气」。依照《說文解字》,气一字「雲气也。象形。」而氣「客芻米也。从米,气聲。」可見東漢時兩字同音異義。中古時《廣韻》尚收錄了氣字的二音二義:「去既切」時其義為氣息、「許既切」時其義為饋客芻米。到了近世《說文解字注》解釋:「气氣古今字。自以氣爲雲气字,乃又作餼爲廩氣字矣。」換句話說,現代所用的氣其義原本在上古對應的字為气,而上古時所寫的氣其義為贈與人穀糧。後來氣被當作气使用後,原本餽贈米穀的意思改由上古時氣的異體字「餼(現代官話ㄒㄧˋ/xì)」寫之(《說文解字》曰餼為氣的或體)。至於為何假用筆畫數多的氣為气,以致最終成為正字,似乎沒有足夠的文獻可供推論,或許與「气」同源的「乞」之分化能提供一點線索。[21]

俗字

中華民國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解釋「俗字」的條目:「一種異體字。流行於世俗,寫法有別於正體字的另一種字體。」[22] 南北朝・顏之推 [23]《顏氏家訓》對於當世的文字發展趨勢頗不滿意:

「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雲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為一字,唯見數點,或妄斟酌,逐便轉移。爾後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餘,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顏氏家訓・雜藝》

若稍微推敲中華民國官方與顏氏對俗字的定義,應該都是指:世俗所使用不符合自古以來的「正統」慣習所書寫之漢字。照顏的觀點,晉和早期南朝書法主要流行的俗字並無傷大雅,但後來風格急轉直下,甚至指名道姓批評南梁書法家蕭子雲,並為南朝官民皆擅自變造、訛用漢字且蔚為風氣一事表達憤怒。可見顏對於接受俗字的界線劃在不得改變字形結構處,一旦進行了近乎根本上(radical)的改變,即便是具有權威的一國朝廷,仍遭到他非議。更不用說統治階級為鮮卑貴族的北朝,基於自族在來語體系或有訓用漢字的狀況,即使是人類歷史的常態,在中原本位的顏氏眼裡看來如世仇一般不能忍受。

事實上,嚴格說起來算是「誤用」的俗字,最後受到官方接受為正字者(或至少是官方字典所收錄的異體字)並非沒有前例,本文上述的「擔/担」即是其中之一。其他因為世俗間既存廣泛誤用,中華民國教育部只能追認的俗字還有「無/无」、「體/体」、「寶/宝」等。總而言之,狹義上的異體字(同音同義)、古字、俗字三者並不是互斥的概念。我們已經知道,因爲字音或字形相近而遭誤用/通用後形成俗字的情形,在任何時代均不罕見,特別是在上古的年代。如果古代產生的俗字進入後世士大夫階級成為主流,就有可能被承認其正統性而成為狹義上的異體字或正字,也就產生了古字與今字的差異。

簡體漢字的標準化

作為現代國家政策的簡體字標準,從其雛形的誕生、與反動意見的拉鋸,再到最後受一府強力推行而另一府強力禁止,大致上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一切的原點(1949 年以前)

現代簡體字標準的起源,其實與中國共產黨無關,而是在中國國民黨訓政中國時的 1934 年,由文字學者錢玄同所提出的《搜採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案》。中國教育部同年批准之,並於隔年公布《第一批簡體字表》準備推行全國。該字表收錄 324 個簡體字,共四頁 [24],並說明:

1. 簡體字為筆畫省簡之字,易認易寫,別於正體字而言,得以代繁寫之正體字;‌‌
2. 本表所列之簡體字,包括俗字、古字、草書等體,俗字如「体、宝、岩、蚕」等,古字如「气、无、処、广」等,草書如「时、实、为、会」等,皆為已有而通俗習用者。
短命的《第一批簡體字表》部分內頁
短命的《第一批簡體字表》部分內頁

錢氏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力之一,與魯迅、胡適、李大釗等人皆擔任過《新青年》雜誌的編輯。改動傳承了兩千年以上的字形這種事情,對於當時封建性格仍然強烈的中國來說,終究是過於基進(radical)了,也難怪中國教育部在公布字表的隔年(1936 年)受命立即喊停。[25] 話雖如此,實際參詳後不難發現,此表選字皆以既存古字又或有一定通用程度之世俗寫法,可以說是考慮周全且在執行面屬於實際。例如字表內有一處值得稍微注意,即上圖中「广」被選定為「庵」的簡體字,從而與現代中國以广為「廣」的標準不同。《說文解字》解釋广為「因广為屋也。⋯⋯讀若儼然之儼。」,中華民國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亦收錄此義並曰其讀音為ㄧㄢˇ/yǎn。《廣韻・平聲・覃韻》解釋庵為「小草舍也」而「烏含切」,中華民國教育部亦收錄同義而音讀ㄢ/ān。廣字若根據《說文解字》則「殿之大屋也。从广,黃聲。」雖然意義類似於广,但其音相差甚遠。可見錢氏的見解於學術上確有所根據,在更新文字時並未偏離「正統」,穩健地維持新舊間的平衡。

流亡之初(1950-1955 年)

基於時任「台灣省」行政長官陳儀的指示,行政長官公署在 1946 年成立「台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奉命推動「國語」教育。中華民國軍政府此後全面強推外來語教育,而中國官場帶來的書面文化慣習尤其繁縟,讓台灣住民不管閱讀政府宣傳或學習華語時皆備感困難。李浩銘〈1950 年代臺灣的漢字簡化問題〉[26] 爬梳了中華民國政府流亡台澎諸島後的文字政策脈絡,本文以下整理其重點並加以補充。

1950 年屏東縣議員潘福隆 [27] 提議建請教育部改革漢字,經議會決議通過。[28] 1951 年台灣省參議會定期大會中,議員蘇惟梁 [29] 質詢時向省主席吳國楨要求規範政府用字以降低閱讀難度 ,並於包括國民學校課本等場合採用簡體字。吳氏表示他本人相當同意,但是制定文字屬於教育部職權,省政府只能向中央轉達意見。[30] 這些議會的決議與質詢,即是台灣地方乃至全島民間認為漢字有必要整理、簡化的意見進入政治場域的濫觴。

中華民國教育部對省議會的意見原則上表示支持,儘管於 1953 年一方面成立了「簡體字研究委員會」研議漢字的改革工作,同時另一方面又命令省政府轄下學校在中央確定相關政策前,仍不應准許學生書寫簡體字。1954 年國民大會也通過決議,認為確實有需要改進漢字,建議主管機關分階段循序簡化。[31] 立法院則是出現反對聲音,提案限制政府之文字標準須先經立院審議通過方能實行。[32] 蔣介石方面大致上與國民大會持相同立場,基本同意簡化漢字的方針,不過並不想強制推行,甚至退一步認為可以先在軍隊內部分實施(軍隊可視為蔣的直屬下部,反對力量勢必最小)。[33] 由此可窺見在《第一批簡體字表》公布後將近二十年,中國國民黨內部的傳統士大夫階級勢力仍然舉足輕重,於是由政府推動簡體字一事再次不了了之。

漢賊不兩立(1956 年以後)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於 1956 年初公布《漢字簡化方案》,收 515 字,大部分的原理與《第一批簡體字表》相同。四個月後,中華民國教育部下令台灣省政府要求各級學校不得書寫簡體字。[34] 對於當時還有超過一半人口為文盲的中國來說 [35],推行簡體字不僅符合共產主義階級鬥爭的意識形態,也與共產主義以科學作為修辭的唯物史觀良好契合。中國共產黨一方面透過簡體字加速提升大眾識字率,另一方面針對反對的勢力進行肅清,在政治上受益甚大。中國國民黨也不遑多讓,利用製造中國共產黨毀壞「中華傳統文化」的形象,反過來強化自身是唯一能為中國帶來救贖的政權,並確保中華民國政府殖民台灣的正當性與法統。另外,營造島內肅殺的反共政治氣氛與環境,一樣有助於清除內部政敵。日後繁體字在台灣不可動搖的權威地位,於是自此確立。

論漢字的本質

表音功能

討論漢字勢必提及的「六書」,首見於漢帝國學者所著的書籍。六書其中的象形,是很多人對於漢字印象最深刻的部分。然而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統計《說文解字》共 9353 字,其中象形 364 字,才不到 4%。最多的其實是形聲,計 7697 字,是全書收錄漢字的約 82%。換而言之,表意固然是漢字非常重要的功能,但是其表音的成分並不比表意來得少,甚至可能更為重要。既然如此,無論哪個年代的漢字使用者都需要問一個問題:「為什麼我要使用這個聲符?

聲符就是形聲字中表音的部分。在上古發音相近、作為形聲字一部份完全妥當的聲符,累積兩千年以上的音變後,反倒經常讓現代人因缺乏一致規則可循而感到困擾。此處本文將再度使用「擔/担」的例子。很明顯地,擔的聲符是詹,担則是旦。其他以詹為聲符的字尚有:

ㄉㄢˇ/dǎn:膽‌‌
ㄉㄢˋ/dàn:澹、憺‌‌
ㄓㄢ/zhān:瞻‌‌
ㄔㄢ/chān:幨

聲母ㄓ與ㄔ只差在前者不送氣、後者送氣而已,但若要與ㄉ相比,就有了一定程度的差距。因此使用現代官話作為「國語/國音」制定基礎的國家來說,擔、膽等字形就顯得不合理。以學習生字的角度來看,若改為担、胆,基於字形-字音的一貫性,可以預期會有較好的效率。現代人早已與舊時東亞的諸儒教國家士大夫不同,就算是政務官或公務員也沒有閱讀漢字典籍的必要,保持文字連貫性的益處已不及其成本。若強調漢字必須遷就不復存在的古代發音而保留不合理的字形,顯然是本末倒置。

正字標準的本質

趙政以秦國文字做小篆統一文字的背景前提,自然是因為被征服的各國字形有不小的差異。[36] 先秦時候的政治制度仍屬部落共主過渡至中央集權的階段,不同部落/侯國之間的文化多樣性高,特別是那些傳統上被中原視為蠻族所在的地方。例如孟子歧視楚國文化,在《孟子・滕文公上》說楚人「今也南蠻鴃舌之人」,認為南蠻楚語像伯勞鳥叫聲。再如同樣出自孟子《孟子・滕文公下》談環境對一個人的重要:「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認為楚人學習齊語時如果身邊只有一個老師,而和其他人照常說楚語的話,就算每天鞭打他也是學不起來的。以「鞭打」如此誇張的說明方式,應該暗示著楚語和齊語的差別,超越同一個語言內部的不同方言(dialect)之程度。[37] 假如當初由楚國統一天下、或多國長久並存,那漢字今天的形樣勢必會大相逕庭。因為我們已知諸國使用漢字的方式都會受到自有語言習慣的影響,待他們分別進入古典中央集權國家階段後,可以預期會有異於秦國小篆的標準產生。那些現在被視為異體字的字形,在不由秦國統一天下的平行宇宙裡可能就會成為正字。換句話說,如同本文討論異體字時所述,正字標準的存在本身就是國家政治權力的實踐,正字在客觀上並不存在絕對優於異體字之處。

繁簡對立的本質

1960 年蔣介石手稿之一,上有不少「簡體字」如将、东、应、为。
1960 年蔣介石手稿之一 [38],上有不少「簡體字」如将、东、应、为。

‌延續上述「正字標準是政治權力的實踐」之結論,現代的繁體字、簡體字事實上就是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各自的正體字。如同本文先前所整理,中華民國政府早期其實一直都有改良漢字、減少筆畫的打算,只是最終因為對外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共產黨、對內與在台政敵的政治鬥爭而作罷。現代政府基於意識形態限制公文使用的規範字形是一回事,限制公民使用文字的自由又是另外一回事。中華民國政府對台灣的壓迫與剝削是全面性的,除了透過「國語」政策奪走台灣住民的話語權外,強迫使用繁體字以規訓學子世代對漢字的認知更是極細緻的統御手段,而且就算於時至今日也鮮少受到檢視。

結語

本文列舉並稍加考究若干現代異體字的由來,發現漢字的使用在上古時代特別多元、活潑。當時亦由於各地域文化差異大,出現很多誤用(假借)的字形。爾後秦國制定文字標準,作為其政治權力問鼎中原此一意義在文化層面的體現。後世討論漢字時每每追朔其正統,實際上不啻在為秦國征服天下一事背書。兩千多年前誰統一了中原,對台灣人來說根本不痛不癢。直到現代再次出現以國家權力為後盾制定的簡體字與繁體字標準,則是極權政府根據自身於法統、政治現實等的諸多考量,強加在人民身上的規訓工具。大部分受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規範的簡體字(也就是他們的正字),事實已在東亞大陸上作為俗字或固定的草書書形而使用了數個世紀以上,所以使用簡字也不真正存在文化斷層的危險。又由於簡體字大致上可視為中國政治權力於海外的延長,若遭受現代台灣人敵視則屬於合情合理。然而漢字並非純粹的繁-簡二元對立,在受到流亡中國政府壓迫數個世代後,台灣人應從過去受規訓所形成的中原史觀解放,並重新體驗漢字自古便作為東亞共通書面文字系統的多元本質。先秦留下的書籍混用原本音義皆異的「余/予」既然在漢帝國可以被接受,未來兩百年後的台灣華語人回頭看我們混用「在/再」、「應/因」時,也就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道理。

註釋

  1. 本文所使用的「簡體字」定義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之規範字形中,與中華民國政府規範字形互相對應者,並在結構或筆畫等處明顯有所差異的字。反之,「繁體字」則為中華民國政府規範字形中有其對應之簡體字存在者。另外,雖然「正體字」在俗間亦有許多不同定義,本文視之為由一政府所制定的規範字形,故正體字一詞並非專門指某一套特定漢字,而是會按照文脈而改變意義。
  2. 雖然本文重點為漢字在字形上的流變與衍生,不過因為其發展軌跡與發音、意義均有密切的關係,在討論過程中亦將斟酌考究其音、義隨時間的變化。
  3. 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小學堂・字形演變。https://xiaoxue.iis.sinica.edu.tw/yanbian?kaiOrder=702
  4. 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小學堂・字形演變。https://xiaoxue.iis.sinica.edu.tw/yanbian?kaiOrder=115
  5. Wikipedia。Libian(隸變之英文版)。https://en.wikipedia.org/wiki/Libian
  6. Wikipedia。隸定https://zh.wikipedia.org/zh-tw/隶定
  7. 中華民國教育部,異體字字典。https://dict.variants.moe.edu.tw/variants/rbt/word_attribute.rbt?quote_code=QTAzOTg5
  8. 中華民國教育部,異體字字典。系統說明https://dict.variants.moe.edu.tw/variants/rbt/page_content2.do?pageId=2981890#2
  9. 中華民國教育部,異體字字典。https://dict.variants.moe.edu.tw/variants/rbt/word_attribute.rbt?quote_code=QTAxNjg4
  10. 反切是漢字表記讀音的主要系統之一,使用方法為透過另外兩字拼出某一發音。例如「台」在《廣韻》記載「土來切」,代表其發音為「土」的聲母、「來」的韻母與聲調。需要注意的是由於上古/中古漢語發展至現代官話已累積了大量音變,許多古代字書標記的漢字反切在現代已經無法適用官話的字音,例如《廣韻》記載「牛」一字「語求切」。詳見 Wikipedia,反切https://zh.wikipedia.org/zh-tw/反切
  11. 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小學堂・中古音。https://xiaoxue.iis.sinica.edu.tw/zhongguyin?kaiOrder=4210
  12. 在國際音標之後的結尾記號 X 代表上聲,若無記號則代表平聲,此乃沿用 William H. Baxter(漢名:白一平)、 Laurent Sagart(漢名:沙加爾)於其著作的表記方式。中古音重建詳見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小學堂・中古音,https://xiaoxue.iis.sinica.edu.tw/zhongguyin?kaiOrder=33520
  13. 現代學者從《元朝秘史》的蒙漢對譯發現部份 -m 字已經開始消失。比如蒙古語靜動詞的過去時態後綴 -qsan,在書中有時竟音譯為『黑三』。『三』的中古漢語是 sam,⋯⋯但官話是 san。」Wikipedia。漢語音韻學https://zh.wikipedia.org/zh-tw/汉语音韵学#元代音韵史
  14. 日本内閣文化庁。常用漢字表https://www.bunka.go.jp/kokugo_nihongo/sisaku/joho/joho/kijun/naikaku/kanji/
  15. 以其中文字考慮,最有可能是周秦之際,漢武帝之前(即公元前二世紀之前),因為漢武時代已見《爾雅注》。」Wikipedia。爾雅https://zh.wikipedia.org/zh-tw/尔雅#作者考
  16. 白一平、沙加爾。The Baxter-Sagart reconstruction of Old Chinesehttps://ocbaxtersagart.lsait.lsa.umich.edu
  17. Wikipedia。六書https://zh.wikipedia.org/zh-tw/六書#假借
  18. Wikipedia。通假字https://zh.wikipedia.org/zh-tw/通假字
  19. Wikipedia。馬王堆帛書https://zh.wikipedia.org/zh-tw/马王堆帛书
  20. 見以下著作頁碼 18 處。魏慈德(2010)。馬王堆帛書《周易》經文的照片與底本用字問題。文與哲,第十七期,頁 1-46。http://www.chinese.nsysu.edu.tw/uploads/chapter/file/5dd672e3babd2904cd000457/全文下載__39_.pdf
  21. 中華民國教育部,異體字字典。https://dict.variants.moe.edu.tw/variants/rbt/word_attribute.rbt?educode=a00041
  22. 這個定義其實與同為中華民國教育部所編的《異體字字典》之定義互相矛盾。因為世俗習慣的用字,許多原先未必在音義上與正字相同,而是因為各種原因受到了訛用。本文所列舉的各異體字、古字都已相當清楚地說明這點。因此,若要強調受官方承認已演變成同音同義的變體字時,本文加註為「狹義上」的變體字。
  23. 顏之推曾於南梁、北齊、北周、隋四國出任官職,故本文僅列「南北朝」。Wikipedia。顏之推https://zh.wikipedia.org/zh-tw/顏之推
  24. Wikipedia。第一批簡體字表https://zh.wikipedia.org/zh-tw/第一批简体字表
  25. 按照當時中國教育部部長王世杰日後於 1969 年 5 月 1 日的個人日記中表示,《第一批簡體字表》最大的反對聲音來自時任考試院院長的戴季陶(見註 26,頁 79)。戴氏雖不以文字研究見長,但與蔣介石同於日本留學時即已相識,祖籍亦浙江,身為當時中國國民黨權力頂層者之一。
  26. 李浩銘(2018)。1950 年代臺灣的漢字簡化問題。臺灣學研究,第 22 期,頁 77-108。https://wwwacc.ntl.edu.tw/public/Attachment/911513424117.pdf
  27. 潘福隆(1910-1983),屏東豬朥束社人,以「山地原住民」身份多屆當選台灣省議會議員。詳見以下網頁/網站:二魚,滿州敬聖亭,https://blog.xuite.net/doublefish2/wretch/142671219;中華民國國史館台灣文獻館,臺灣省議會史料總庫https://drtpa.th.gov.tw
  28. 見註 26,頁 84。
  29. 蘇惟梁(1896-1967),字種為,新竹人。日本時代曾當選新竹市議會議員,後遭判因行為違法而當選無效。1945 年終戰時,受邀為中國戰區受降典禮中台灣致敬團代表之一。詳見中華民國文化部,國家文化記憶庫https://memory.culture.tw/Home/Detail?Id=180859&IndexCode=Culture_People
  30. 見註 26,頁 84-86。
  31. 見註 26,頁 87-89。
  32. 見註 26,頁 92-93。
  33. 見註 26,頁 89-92、頁 96。
  34. 見註 26,頁 110。
  35. 1949 年文盲率約八成,1964 年文盲率降至 52%。詳見 Wikipedia,中華人民共和國掃盲教育https://zh.wikipedia.org/zh-tw/中华人民共和国扫盲教育
  36. 有一表收錄了二十餘字流通於戰國時代其中五國的字形,可參見以下著作頁碼 602-603 處。陳昭容。秦「書同文字」新探。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集刊,第六十八本,第三分,頁 589-641。https://www2.ihp.sinica.edu.tw/file/3186VsIJxKc.pdf
  37. 由於足以作為參考的證據太少,現代對於上古楚語的理解非常侷限,甚至連屬於哪個語系都還沒有定論。
  38. 「彭總長:羅鵬瀛少將年資如何查報東引守備任務重要似應升晉為中將。中正。一月六日。」中華民國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文物。蔣中正指示彭孟緝查報羅鵬瀛少將年資似應晉升為中將。典藏號 002-010400-00031-002。https://ahonline.drnh.gov.tw/index.php?act=Display/image/1839400cZ_=_Rw#f60